Damian Cheng 小西: 重演過去,預演未來﹕關於《碧街事變》

引子 2014年5月31日與6月7日,香港活化廳首次演出了「六四滾動街頭劇場」《碧街事變》。所謂「碧街事變」,乃指1989年6月7日凌晨,六四天安門屠殺後的數天,油麻地發生的一場騷亂。當時有一批示威者於九龍彌敦道近碧街一段聚集,其後發生騷亂,有人擲物、焚燒汽車等等。結果警方大舉出動,並拘捕多名滋事份子。雖然這一場騷亂很快平息,但「支聯會」(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卻因此叫停了原定為全民罷工、罷課與罷市(三罷),預計有一百五十萬人上街的大型悼念活動。後來有人指出,這批滋事份子是由中共派來,目的是煞停這一場大遊行,令香港人錯過了為六四做一件事的機會。至於「行動劇」《碧街事變》則於碧街騷亂二十六年後﹐在油麻地街頭重演這一件歷史事件。
2016年6月7日,經歷了雨傘運動之後,活化廳易手為碧波押,《碧街事變》再度重演。與2014年的版本相比,演出的路線大致相同,都是由活化廳/碧波押出發,演出者帶領着觀眾途經咸美頓街、新填地街/廣東道、油麻地地鐵站A1出口(碧街)、彌敦道等各個演區,並以廣東道休憩公園作結。同樣的空間與路線,《碧街事變》所呈現的狀態與主題卻不大相同。
在2014年的版本中,無論是青年男、伯伯與中年男的故事,主題都與「錯失」有關﹕當年一百五十萬港人固然因為油麻地騷亂,錯過了一場大型悼念六四遊行; 微觀地看,八九年還是中學生的中年男雖然當年跟同學在學校天台吊下了寫有「痛心疾首」的直幡,最後卻因為支聯會叫停6月7日的三罷而「壯志未酬」;至於當年的青年男,則因為國難當前而錯過了跟一位心愛的女同學表白的機會。至於2016年的版本,經歷了雨傘運動之後,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八九六四與當時國際政治運動以及香港當下的連結﹕無論是八九六四所掀起的「蘇東坡革命」與孟加拉反獨裁統治運動,還是2014年的雨傘運動以及2016年的「魚蛋革命」,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一場巨大運動的「後遺」,而非錯失。
2014年版本的策劃之一李俊峰曾說﹕「『碧街事變』街頭劇發生三個月後,『雨傘革命』就在香港發生,沒想到,25年前香港人錯失了的一場大型運動,今天竟重現在彌敦道的街頭,在928當天,我忍不住落淚。因為這一次,香港人把握了自己的命運,沒有錯過了。」 1 既然香港人在雨傘運動終於「把握了自己的命運,沒有錯過了」,《碧街事變》中同樣的「行動流程」(Repertoire)為什麼要在2016年的時空再度重演?或者,換一個方式問,將歷史事件劇場化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P-at-riot﹕八十後六四文化祭

「P-at-riot﹕八十後六四文化祭」﹕為六四尋找本土的根源
然而,要理解為什麼會出現《碧街事變》這樣的行動劇,自然得回到2009年六四二十周年李俊峰與一眾友人籌組的「P-at-riot﹕八十後六四文化祭」(以下簡稱「文化祭」)。正如李俊峰自己所言,「文化祭最大的出發點,是對應一種長久以來就悼念六四的一種消極無力的狀態,我們希望六四不再是包袱和傷疤,而是強調廿年前北京學生對民主的追求,為社會上的不公義而發聲的精神。」 2 顧名思義,「文化祭」以「八十後」(八十年代出生)劃出代際經驗的分界。由於八九六四的時候,他們即使最大年紀的,也只有九歲,對六四的印象相當模糊。但正正因為這種模糊性,為他們帶出了傳承與交接的迫切感。此外,主辦「文化祭」時,「八十後」大概與當年北京學生的年紀相若,兩地兩代的年青人的經驗便有了對照的意義。 3
基於以上的出發點,「文化祭」透過舉辦藝術展覽、街頭藝術行動、音樂會、野餐讀書會和電影放映會等,鼓勵同代人以及更年輕一代的參與,為他們提供平台,打開/深化認識六四的可能性。李俊峰強調,跟支聯會要求「平反六四」的表態政治不同,「文化祭」更強調的是理想主義的精神,並連繫到當下的狀態。 4 然而,「文化祭」的出發點與其說是跟異時空青年文化與精神的互相參照,倒不如說是「八十後」在回溯有關八九六四「似有還無」的童年記憶時,竟赫然發現香港跟八九六四曾有過的緊密連繫,香港曾經是這一場浩大民主運動中僅次於北京的歷史舞臺。而對於他們來說,這同時是一個香港人曾經錯失了的重大歷史機遇。 5 因此,這也解釋了李俊峰與鍾惠恩於翌年共同策劃的藝術行動《來往廣場的單車》(2010年)以及2014年的《碧街事變》為什麼會選擇以「重演過去」的方式來連繫當下。
《來往廣場的單車》﹕扣連空間與記憶
翌年,李俊峰與友人創辦了社區藝術空間活化廳。承接「文化祭」的精神,活化廳從收集社區歷史的角度出現,策劃了以「六四」為主題的「六十四件事」,其中活動包括展覽、放映、行為藝術及藝術行動《來往廣場的單車》。
李俊峰解釋,策劃《來往廣場的單車》是希望在社區中重現港人的一些六四記憶片段。6 相對於坦克、軍人、血等比較消極的符號,《來往廣場的單車》採用了單車這個較少被挪用的六四符號。因為「從六四零零碎碎的片段中,學生騎着自行車穿梭廣場,互通消息,及至後來軍隊進城,學生騎單車運送傷者,單車代表個體,代表青春、輕盈、自主,他們既是分散,也是集合。」7 但更重要的是,他們選擇在六月四日,在香港重演一幕學生騎着單車穿過城市的景觀,一方面希望讓参與者體會學生當天的心情,跟過去連結。另一方面,則透過行動路線途經的地區,重新挖掘一些與六四相關的隱藏的社區歷史,而其中一個重要的地段正是《碧街事變》的主要演區,即當年六四後發生騷亂的油麻地碧街一帶。8 換言之,《來往廣場的單車》既有異時空(八九六四─北京)的主體呼召,也有本土歷史記憶之重演。

《來往廣場的單車》

然而,跟六四相關的本土歷史記憶,並非完全侷限在八九六四前後發生的事件。1999年,六四十周年,香港藝術家梁寶山便與一眾友人發起了前往尖沙咀文化中心廣場的雕塑《翱翔的法國人》前獻花的行動。根據當時一則在藝術圈中廣泛流傳、已無法證實的流言,《翱翔的法國人》原名應為《自由戰士》,是法國藝術家愷撒(César Baldaccini)為了紀念六四死難者而創作的作品,後來因為政治上敏感,當時的港英殖民政府將該雕塑易名為《翱翔的法國人》。雖然香港是中國境內唯一能夠大規模悼念六四的地方,但我們至今仍然欠缺一個可供紀念六四的永久場所,而透過「騎劫」(這是自2008年「騎劫時代廣場」運動之後才開始廣泛使用的字眼) 《翱翔的法國人》,則有效地轉化了該座雕塑在公共空間的意義,成為本土六四記憶的重要民間地標。9 事實上,《來往廣場的單車》的單車車隊由活化廳出發,途經油麻地騷亂地點,下一站正是往文化中心向《自由戰士》獻花,然後才乘船渡海,再從灣仔往維園 (支聯會六四悼念集會場地) 為終點。

尖沙咀文化中心廣場的雕塑《翱翔的法國人》前獻花

重演過去,預演未來
依照以上的發展脈絡,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麼2014版的《碧街事變》會以「錯過」為主題。當然,由2009年到2014年六四前夕,香港經歷了反高鐵(2009年)、菜園村(2010年)、反國教(2012年)、港視運動(2013年)等多場大型抗爭運動,加上中港矛盾加劇,佔中運動如箭在弦,社會整體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都在在加深了香港人的求變慾望與面對連番挫敗的無力感。因此,2014版的《碧街事變》透過重演過去,目的不單是要呼喚本土的歷史記憶,更重要的是,在令人迷惘的十字路口,召喚志氣足以翻山倒海的反抗主體。
當然跟不少新社會運動的直接行動相似,無論《來往廣場的單車》,還是《碧街事變》,都強調參與者的自主與自發,透過行動創造內在的感受與經驗。有趣的是,通過重演過去,《碧街事變》不單讓參與者將過去跟當下連結,更有機會回到社區,預演(Prefiguring)活生生的未來,創造另類生活與政治實踐的可能性。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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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李俊峰著﹕〈過去是今天也是明天〉,《重溯6.7 89行動紀錄─六四滾動街頭劇場《碧街事變》》,活化廳‧街坊會(2015年),頁21。
2 李俊峰著﹕〈我和八十後的「六四」二三事〉,《藝術觀點》,第47期(2011年),頁64。
3 同註2,頁64–64。
4 同註2,頁65。
5 2009年6月1日,香港獨立媒體網曾經舉辦「被禁掉的一代:八九六四與世代交替」座談會,不少與會的八十後聽眾便提及過不少這類「似有還無」的六四童年記憶,見阿藹著﹕〈被禁掉的一代:八九六四與世代交替(討論速記)〉,「香港獨立媒體網」(2009年6月3日)[ 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3412 ]。筆者認為,這一座談會可算是近年香港社會運動的分水嶺。同年十一月,香港便發生了反高鐵運動,當晚座談會不少與會聽眾後來都成為了反高鐵運動的積極參與者。
6 同註2,頁67。
7 同註2,頁67。
8 同註2,頁67。
9 詳情見梁寶山著﹕〈「六四獻花」活動的自我考掘〉,「香港獨立媒體網」(2011年5月31日)
(原刊於《藝術觀點ACT 67》(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