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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峰
4.6.2018


與盧樂謙發起「碧街事變」行動劇,輾轉過了3年。現回想起來,這行動在當時釀起的動能,倒是 "可一不可再"。比如當天行動時的動員力,一下連動一眾油麻地街坊好友及觀眾我參與,美學上也展現相當柔韌的表現力。其實時直背景是重要因素,若非是雨傘運動前夕迴盪於社會的不安焦躁感,及活化廳過往在油麻地累積了好幾年的人腳和網絡...etc,我想這效果其實不易達成。

另一印象是,這劇發表後,其實引發了一些後續討論,其中一些討論發生在本土派傾向的社會運動者。比如,某大學的本土派組織去年便曾邀我們借出《碧街事變》的劇場紀錄在64晚上播放。對於過邀請,我想了又想,實有點不明所以(雖然最後還是借了),《碧》雖然強調八九香港的本土社會運動軌跡,但目標其實是探問這段歷史的來龍去脈,思考它給了我們什麼教訓?而非刻意排拒中國。同學對此事感興趣固然可喜,但「本土 vs 中華認同」的對立以外,始終,‘我們’共同想要面對的,究竟是什麼問題?還是值得借此深究。

1) 誰是幕後黑手?

「碧街事變」(原稱為:旺角/油麻地騷亂)發生在89年6月6日晚上至7日零晨。當天由於響應「死難同胞哀悼日」及三罷集會,在油資地碧街附近聚集了近千名群眾。在零晨時份,集會演變成與警察之間的磨擦,繼而有人擲物、放火,騷亂由彌敦道近碧街一帶漫延,最後警方出動防暴隊以催淚彈驅散,並拘捕數十名滋事分子。當天早晨,司徒華因收到港英內部消息指,滋事分子其實是中共委派,目的是在集會期間搗亂,破壞原預計過百萬人參與的集會遊行(見司徒華回憶錄)。於是司徒華取消了集會,呼籲大家各自悼念。而此事不單在支聯會內部引發爭議,事後亦為各方指責,認為華叔錯過了這次組織群眾的機會(包括其中一篇火力甚猛的正是由當年的陳雲所寫)

碧街事變最為懸疑之處,莫過於誰是背後的策劃者?誰讓港人錯失了這次大團結的機會?

若如港英政府當年所指,那些滋事分子都是從中國大陸過來,那整件事其實便是由中共策劃。很多人都相信中共是最大疑凶,但如港英當時放出假消息,又或事件整來不涉及政治目的,這可能性其實也不一定可排除。

我先說幾個疑點:

首先,在資料搜集過程,我們得到最確切的資料是,當時的滋事分子,其實是本地的黑社會,他們部分至今天仍活躍於油麻地。按他們說法,當時的確是受到受"大佬"委派來攪事。雖然不可確定,指示的源頭,但這與後來港英向司徒華印稱,中共派來攪事,被捕者無香港身分證的說法不甚相符

其次,騷動於6月6日晚,距離北京的鎮壓行動其實只有2,3天,而當時中共內部其實相對混亂,甚至傳出中共內部出現分裂,頻臨內戰邊緣的遙言。在有些文獻指出,鎮壓後國內官方單位與中央政府更曾一段時間內失封聯繫,即便鄧小平亦到差不多一星期後,即6月9號才公開露面說明事件。因此,中共會否在鎮壓後便準準洞悉大局,因想阻撓香港支援民運發展而派人來港搗亂?這似乎十分令人懷疑。萬一這事東窗事發,被港英政府拿住痛腳,不又把事情變得更複雜?

再者,若從本地黑社會這一線去想,與他們較有聯繫的倒是香港的國民黨殘餘勢力。1984年初在油麻地亦曾發生一場「的士暴動」,無論事發地點,搗亂的模式等,都與「碧街事變」非常相近。而在前兩年,英國方面的檔案揭示,港英當時其實亦懷疑「的士暴動」是由在港國民黨勢力所策劃,但當時他們並沒有就此事對外公開。[注1]

無論如何,這三點都只說明事件的複雜可能。究竟真相為何?是誰在背後攪破壞?誰讓香港人 “錯過了” 再一次空前大團結的大好機會?誰又讓這事埋藏多年?至今仍甚少被提起?其實只有港英當時對所拘捕人士的盤問檔案或起訴文件等才能證明。然而,這些資料至今卻仍沒法獲得。這情況指向一個問題,就是我們不是 "不想回憶",而是"沒法記憶",因為真相無從得知,也缺乏空間去認識,想要去記憶的主體對象是什麼。


2)不止於 「記憶 vs 遺忘」 

於是,若跳出記憶/遺忘這兩者的對立,我們又或可對香港的政治主體多一回想像。如這次碧街事變的製作團隊,幾乎全是80、90後,沒有一位成員對碧街事變真有‘記憶’。在追查這事的來龍去脈時,我們無論從官方檔案、街坊憶述及及至深入果欄麻雀館向油麻地黑社會大哥們查問究竟,事實都沒太有辦法證明,攪事的人究竟是中共特務?本地黑幫?還是警察刻意挑釁?總言之,歷史的追蹤到這裡就停頓了,而我們沒察覺--沒法追查這事的真相,其實正是問題本身。中共/港英/黑幫之間,有一處不讓港人政治主體萌生的空間,89那時沒有,今天也沒有。

其實這不只是港人欠缺歷史感的問題,而是那政治空間曾否存在?為何這空間一直無法建立?所以,記憶與遺忘就只是表象,在害怕遺忘而重演過去的同時,這問題可有同時偷偷溜走?《東邪西毒》裡歐陽峰有句台詞:‘當一個人不可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但其實若你只沉溺在”不要忘記”的傷疤,便永遠不會離開那客棧。



3)臨時社群主義?

另一反思,有關當年油麻地底層大眾掉念64的動能/主動性。我們從口述中找到街坊們片段的行動,從茶記老板、區內的性工作者、攤販等等各行各業不同階層,重繪了當年全民自發聲援民運的景觀。這跨階層、全民參與的主動性當然十分可貴,某程度是空前絕後,但碧街事變後,當支聯會取消了集會,其動能也如剎車般停頓、失向,究竟為什麼?

所以這短暫的跨階層團結,其實不應太過浪漫化。最近有論者指這為社群主義,並聯繫到互助互惠的 ”做人原則”,其實若是如此,它的出現也只是臨時,沒有持續下來,像蕓花一現,其後有時像創傷般現身,有時化身未圓的夢,然而裡頭卻仍有很多問題還沒好好處理。如街坊們的主動自發,除卻由像支聯會這樣體制去組織和吸納,還有什麼有效的延續的方式?當時的跨階層連結確是某種社群主義式聯合,香港人唔再淨係諗錢、諗自己,但卻來得臨時臨急,而我們其實有什麼方法打破這種臨時/例外狀態?是否只大家兼持互助互惠足夠解決,並說明這是要繼續悼念的原因?民眾的不滿有它源頭,底層街坊的聲援除了出自心中義憤,也是否也體現/投射了他們對社會的種種不滿或想像(這對應當時中國社會的貪腐情況就更明顯)?當時社會又提供怎樣的空間,可以讓運動擴大?

談社群主義的浪漫時,或也別忘了其對抗的對象,而那從來並非能被簡單的二元化,而是深入到複雜的社會結構和矛盾當中。一種臨時的社群主義或聯合,或出自某上焦慮,又或一腔義憤... 然而,若談到深入至日常生活去建立持續的抵抗,往往並非一時三刻的浪滿情誼。最低限度,嘗試提問/直面我們的不足,並預備承擔當中的艱苦與折騰,才是建立 "共同" 的開始。





註1: 〈的士罷駛引發騷動 英料涉國民黨〉 《明報》 2014年1月6日

原載作者fb, 後略經修改